二〇四五(二)

(最近更新:2015-05-24)

(接續第一之一章

「為什麼這隻手杖能夠趕狗?」看著這把細細卻富以前達不到的流線風紅色手杖,我問。

「這是最近出來的一種科技啊,會放出人感覺不到的超音波以及討厭的化學氣味,還有高頻警示音,野狗就不敢過來了。」她回答,「還有發出緊急求救訊號以及收音機的功能。」

「好方便啊!」原來科技已經衝到那麼前面了,「真好……」

她卻皺著眉頭。「只是更多差太多了,老實說,我多麼想要守著你那個時代的科技。」

會不會像莊頭的阿伯常常到我家泡茶,一面說著過去有多好有多好那樣。雖然有時候會不以為然,認為只是他們能夠順應當時,乘上起飛的騰風,獲得一些不愁的積蓄罷了。只是聽著父親和鄰居小時候跑到附近的溪澗抓草蝦,摘一些祖厝旁茁壯的九層塔葉,加醬油煮成人間美味,倒是滿羨慕的。那時肥料不多,溪水還沒有那麼多的綠藻,也沒有偶而飄到窗內,令人難以吸息的農藥臭。而 2045 的環境污染應該也不增反減吧。只是除這以外,會不會又有其他的束縛?

坡開始緩,住宅一間一間躺在草坡下,更為嶄新風格的汽、機車停在旁邊。只是雖然透著更律動而有生機的弧線,但機車卻遠遠比汽車多,而且多數汽車漆已卡灰,一派老舊樣。而房屋看起來像我那時代蓋的房子,卻也大部分灰樸老舊,門牌上面寫著:「大墩區大峰鎮……」。2010 年代的輝煌、茂盛大概也會遁為不堪的滄桑吧?遠方的山腰上竟樹立著一兩間澈新的別墅,睥睨著山下的濁塵矮樓。

甫過六點卻只有東邊沒入黧藍,草也有些稿黃,應該是初秋九月吧?但天氣卻比我想像的熱。汗水逼不出,寧製成更多的焦躁、和疑問,漫出舌頭:

「大峰鎮在哪裡?」我問

「最近這十幾年台灣有行政區劃的變動,台中市區附近設大墩區,霧峰、大里就併入大峰鎮。」她解釋。

「為什麼?這幾年發生什麼事了?」

她那和暖的面容卻轉為驚懼,有如被抓住的獵物,嘴巴凝滯,要說的話也卡著。指著食指示意:

「以後有機會閣講好毋?」又改用閩南語低語,感覺有點奇怪……

山腳下的市鎮應該是我那時代的霧峰,沿著街上走,城鎮的規模似乎也沒差很多,但少數新的建築卻有著難以言欲的庸俗氣,附近狹小的荒地上,有著大量的鐵皮屋或帆布棚,上頭棲身著一些衣著有些襤褸的中老年人,以及用著帶些中國腔嬉戲的小孩,只是年輕人不是很多。轉到比較熱鬧,卻帶著遲暮的大通道,招牌明顯和其他地方共樣雜亂,以前應該是整齊劃一的統一招牌。對了,路名改了,原本不是叫中正路的嗎?竟然……

我不禁震撼於時代的巨變,之前對時事的變化不太在乎,但又嚇到了。

如此種種,是因兩岸政治人物的私相授受,還是國際強權的角力,抑或是如以前某社會事件的「你我都推了一把?」好煩,不想想,資訊量已經大到難以負荷了。只是不想的話,又怎麼了解這裡,小心的過這一個月?傷腦筋啊。

「啊,建田!忘了你又在這裡擺攤了。」她突然對街角某家小吃攤的老闆喊一聲,看起來是五十幾歲的阿伯。

「有體力時擺一下,總比沒體力又沒錢好!」那位瘦骨嶙峋而有一些皺紋的老闆說,「爬山還愉快吧?」

「和以前一樣,練一下身體啊。」

只是老闆似乎不理會,卻直直的看著我,好像看到異族的人一樣感到稀奇:「咦……,你那套三十年前的制服很新嘛,從哪裡買來還是復刻的?」

「啊……只是對以前的制服感到興趣,查找以前的照片覺得不錯,再自己裁縫的,」希望他不要揭穿出來,雖然講得有點支吾。

「我看到你就想到以前高中的時候,有點懷念啊,哈哈」他微笑。只是他為何不覺得認識的朋友旁邊跟著我很奇怪,會不會是魔法的關係?抑或他根本不以為意。

「最近生意怎樣?」阿姨問。

「還是和以前一樣啊!」他苦笑,「大家通常都訂即時外送了,逛攤販的越來越少,或許我也該買一台行動機來轉型看看。要說比較好的,大概是最近這幾個月和以前一樣沒有下雨,能擺的時間變多。……」

現在應該是九月,夏天是要下雨的吧?我掩不住好奇,問阿姨:「最近一直都缺水嗎?」

「不是常常都有限水措施嗎,你應該是最近來台灣讀書的外國華僑吧,怎麼不知道呢。聽口音也和這裡的年輕人不一樣,不過倒有點像我們這一輩咧。」我是在地人不是華僑啊,為何差幾十年口音差那麼多呢。

靜默下,她說:「這是我爬山時遇到的迷路的觀光客,他是外國的華僑跑到台灣自助旅行的。一碗雞絲麵。」我愣住了,本來想要再問,老闆卻開口:「小朋友,你要點什麼?」

「榨菜肉絲麵。」還是沒有問。

※ ※ ※

吃飯時,那位阿姨介紹一些最近發生的事,也解釋老闆是鄰居,雖然街上三不五時出現普通話的口音,混著沒聽過的新詞,差點以為自己來到三十年後的日月潭。只是,現在的局面,不就像是來到故鄉又異鄉的遊子嗎?雖然山岳不改,太陽的出沒時間也不易,但人事卻遞嬗甚鉅。明明是故鄉卻無異他鄉,彷彿誤入他鄉的遊子一樣,尤其是住的問題——雖然有四次元袋子可以睡,但袋子要放在哪裡?就算投靠老家,眼前變成什麼樣也不知道。

「謝謝妳的指引,只是我還要回去拿行李。」喝完湯尾,我如此說。

她彷彿聽出意思:「現在旅館的登記很嚴,現在沒有那些證件根本無法住,還會被公安關注。」公安啊……。

「還是我把袋子隨手扔在街上進去休息?」

「萬一被清潔隊撿起來送到焚化爐,不就被火化了?你想想看。不然住我家好了。」

「可是,阿姨妳帶我下山……不用作到這個樣子。」變成社會版的角色,就真的永遠回不去了,萬萬不行!

「我房子二樓有租人,他剛好兩個月前搬出來,只要你打掃一下,就可以住了。出發吧。」一面誠懇的說,一面起身。

只是還是很懷疑她為何樂意讓一位素未謀面的少年租借她的房間?但現下似乎沒比較好的方法了,「小心一點吧。」我在心中重唸,一面跨出遲疑的步伐。

「只是房租……」

「你不是還有這些錢嗎?這一兩個禮拜你可以找看看有沒有工作,那位老闆或許也樂意幫忙呢……。只是你現在這樣穿怕被人注意,我們還是先去買些衣服吧。」她細心的想。

換錢買罷一些衣服用具以後,經過書店,突然有著想要買日記的衝動。反正書包都掉了也無法複習,就當做是重回故鄉的異國旅人,寫些長假的見聞,將未來的事情和感想寫一寫吧。之前應考太緊繃了,就利用這機會放鬆一下吧。只是這位阿姨(或許該說是房東),並不推薦我買最近推出的智慧原子筆,而催我改買一般的原木鉛筆。三十年前都沒再用的,為何她叫我買呢?直到進入她在鎮郊外的二層樓樸實的透天,贈得樓房鑰匙,進門鑽近袋裡,我都還百思不解。

房東是那種執著念舊的人嗎?對了,看她的身形好像和原本世界那位可愛的同學很像,但她卻很喜歡新的 3C 產品和思惟啊,應該也不會是她吧,想太多了,一邊掃視著大張的台灣地圖,一邊想。

只是更好奇,地圖上原本的行政疆域大多改變了,比如桃園縣被標成「县级市」,中彰投變成台中市,又被區隔為好幾区、县,原本應該是梅花 1 的高速公路,卻標上奇怪的綠底紅冠圖樣上面寫著「99」,就像裡面的簡體字一樣不習慣,可惜書店只剩台灣地圖的簡體版。總有一天會變成大家只會簡體字,對於之前的行政制度感到詭異吧。又想,連這樣的思想文化都能變,如果房東真是女同學的未來,會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反轉,也不太意外。

「好想問一下她之前是不是讀我學校,是不是我這屆的……」,一股虛幻的熱流突然尷尬地浮出臉頰。不要寄託在微乎其微機率,人家幫到這你竟然懷有妄然幻想,在這種詭譎的時代。但萬一真是她的話,可能又是另一種震撼。「該不該問呢?」低聲自問。

但斗袋間恬然不答一語,只是隔著外界的燥煩空氣,散發溫暖撫著心中的煩惱絲,哄我沒入夢鄉——仍然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。

續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