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阿婆臨尾个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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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最近更新:2016-10-29:修正錯字)

蒼白的病房、慘綠的病床、焦躁而不安的親屬、以及中央奄奄一息的阿婆。

接到一通如十二道金牌的電話,我急急忙忙的從遠方的大都會搭高鐵轉啊轉衝了過來,但在往病房的最後長廊間,在我眼前的不是一間一間的病房,而是如走馬燈一直浮現的過往——

※ ※ ※

那隆隆吼叫的長河、堅強抵住狂流的大壩、緩緩起伏的丘陵,以及彼岸遠方的陌生的平原和稀稀疏疏但陌生的房屋群。但更令我難忘的是溪這岸的橘子、稀疏的房屋,以及阿公小時候還在世時和阿婆,有時甚至和爸爸用的一種方言。小時候好奇的我,會用國語問那是什麼?他們似乎有解釋。但就有點像幻夢一樣,似乎除了阿公是祖父、阿婆是祖母、後生是年輕以外、勞瀝是謝謝以外,其他都記不太得了,就像老書庫最底泛黃的紙,其上的鉛印也漸漸消失。

但自從阿公離開我們以後,我越來越少聽到阿婆用這個語言,除非和一些老鄰居,甚至對父母輩的都是用國語、河洛語交談,我在旁邊也只能用猜的了解大概意思,也不敢問為什麼。

後來小學以後,我搬離這個大河旁的小村。北上到了繁華的大城,從太陽起來的「起床」、到和同學的「早安」,乃至對父母的「晚安」,除了國語,以及少數幾句台語和英語,那個古老的言語似乎不存在,越沖越淡,似乎被洶湧的河流衝到台灣海峽了,除了知道父母是客家人以外。

直到大學時,我在一個課堂用國語說,「大家好,我是………。」

結束後,有人問:「你國語講那麼好,有得過演講比賽冠軍吧!」

「有啊!」事實上,國中那時候還曾高興一陣子的。

「那你爺爺應該是外省人吧……?」我同學這樣問。

「不是啊,我爺爺是東勢人。」

「東勢啊,我阿伯住東勢,會講一些客家話,你會講嗎?」

突然這些以前的國語演講比賽的獎狀,彷彿變成尊尊恥辱牌,在臉紅的無語中我望著無邊的心中汪洋……

「除了那幾個字以外,祖先語言我到底還會多少?」

於是我回去時,繞於圖書館,借了一些客語的書。

※ ※ ※

幾年後,我走入病房,看著心電圖微弱的顫抖,以及阿婆游移的呼吸。

在大家無言的嗚咽中,我低著頭,用著我會的一些客語,側耳說:

阿婆[A+ Poˇ]敗勢[pai+ sheˋ]ngaiˇ[]無法度[moˇ fab^ tu]遽遽[giag^ giag^]轉來[zhonˋ loiˇ]ngaiˇ nenˊ[我們]做得[zoˋ ded^]……煞猛[sadˇ mang+]打拼[da^ biangˋ]……,毋使[mˇ sii^]愁慮[seuˇ liˋ]……」
(祖母,對不起,我沒法速速回來,我們會……努力打拼……,不用擔心……)

一邊掉下眼淚,雖然尷尬的結結巴巴,但阿婆應該聽得懂吧?

旁邊有人窸窸窣窣的:「小芸也會說客話啊?」「女兒她會說怎不知道……?」

但在我模模糊糊的眼簾中,她笑了。

彷彿丘陵上的初黃梨子那樣清新。

又若心開的山歌那樣新鮮的清朗。

在我考上教育部閩南語認證中級之後,家父問我,外曾祖父(客語叫阿公太)是客家人,但後代都是福佬客,你會如何認同呢?我說我是河洛人(父系而論),但具有客家血統。

客家雖然是台灣的第二大族群,但其族群的言語失傳程度,受到廣推共用語以及和外族經久互動的影響,不考慮戰後的中國移民,可謂是最嚴重的,更甚於原住民語。或許因為部落和外界接觸的機率比較小,原住民語比較不會嚴重流失。然而,客家文化是台灣文化重要的一部分,我也不希望 40 年後台灣缺少真正的客家人,只剩大部分的「北京客」(只會說國語、普通話等北京官話的客家後裔)和小部份的福佬客,當然說的仍然不是自家的語言。縱使現在客家人集中的桃竹苗,台地、平原區幾乎是「國語」的天下。

但樂觀的是,幾年前我在高雄捷運時,聽到一位年輕的媽媽,低頭對其娃用客語溝通,雖然高雄市區不通客語,但客語的生存仍然還是有一線希望吧?我在大四時,因著學校在客家地區附近,秉持入境隨俗、入鄉學語的精神,選了「基礎客語」的課程(雖然不算曾學的日語等第二外語)。在大學那一段日子,也曾聽當地的客語電台。

客語腔調,這裡使用者是通行於台中東勢一帶的大埔腔,和多數公共廣播用的苗栗腔有一定差別。標題〈分阿婆臨尾个話[Bun+ A+ Poˇ Limˇ Mui+ Gai+ Faˋ]〉意思是「給祖母最後的話」。因為我學的是苗栗一帶的腔調,感謝《萌典》以及教育部的辭典提供參考,若拼音有錯歡迎指正。

這短篇小說也算是我對祖語(河洛語)的關係縮影,有一段時間因為社會常用、鼓勵用北京官話,至今方興不止的風潮和狀況,而捨棄自己的祖語,但一直到高中才重拾興趣,甚至願意報考語言認證,但語言能力已經不如 Mandarin 了。愛爾蘭有一句話叫做「土地沒語言,土地就沒靈魂」(Tír gan teanga, tír gan anam),希望大家能夠勇敢的在日常生活逐漸常用自家的族語,甚至用這聯絡祖先心靈的鎖匙寫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