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.中故事——所說的語言 (An Teanga Agamsa)

(原著於 2020 年上半)

  「雞原來是會飛的,但是咋的養殖的雞為什麼不會飛呢?這其實經過了相當的一段進程……」

  看著跳出來的一段Youtube的科普影片,我搖了搖頭,於是將它關掉。為什麼要用「咋的」?這還是台灣口音的節目呢!算了,不禁感嘆現在中國用語的無所不在,但是這也沒有用,我還是專心寫我的功課好了。

  可是今天早上一邊寫暑假功課的時候,我一邊想著:還好現在的教科書用詞都沒有那種中國用語入侵,比如說現在的向量還沒有變成「矢量」,雖然知道是比喻,但是vector這種也過於遷就比喻,而也不能夠說是顧到實體的「有方向的量」,真的是不好的翻譯。

  不過當我寫日記,正提筆寫出:「今天我看到一部火爆的影片……」時,馬上瞳孔放大,汗毛直豎,一直努力的把「火爆」這個詞擦掉,直到紙張那小塊擦到略為泛白,我略為穩定的寫下「熱門」之後,我的焦慮這才停下來,如同高鐵列車在月台前煞車一般。

  我就是大家所說的中國用語糾察隊隊員,雖然自己不是那種看到別人用中國用語就會馬上噓文或批評的人,但是我的生活確實很落實儘量減少中國用語的使用。也會儘量勸身邊的朋友不要使用。

  就像上禮拜哲方對我說「今天我學習電腦的時候,學到了快排算法的使用,感覺滿有趣的。」

  「算法不是中國那邊使用嗎?」

  「管他算法還是演算法,不都是algorithm而已?玫瑰就算叫做大紅花,玫瑰還是一樣的紅豔和芳香啊?莎士比亞不就說過類似的話。」

  「不過語言決定了一個群體看事情的方式。」

  「怎見得?」

  「比如說『民主專政』這個詞,是中國的用語,但是英文就是稱為democratic dictatorship。也就是說英文使用者認為,這本質是一種dictatorship。dictator這個詞你應該有背過吧?但是對中國來說,就淡化了『寡頭壟斷權力,唯我獨尊的執行自己的意志』的意思了。」

  「但是這樣下去不覺得很偏執嗎……」

  只是就算他說偏執的地步,我覺得還是有必要,畢竟若是一個群體看事情的角度被掌握了,那不就等於被另一個群體同化了?

  可是突然房門外傳來聲音,喚醒了我的另一重焦慮:

  「惟宗啊,今天下午我們去看阿公阿嬤!中午午餐後出發。」爸爸對我這麼說。

  心情感到凝重起來。

  慢吞吞的吃完飯之後,我們開著車沿著寬敞的台灣大道離城,心神凝重的我,一邊觀察到路邊的車輛很多,片刻間看到公車穿越過公車專用道,藍色的,延展到大肚山那一邊,一邊對自己喃喃自語。

  不知道到那邊能夠做什麼。光是滑手機又不禮貌,可是和七十幾歲的阿公、阿嬤,也不知道該怎麼對話。

  為什麼我不會對話呢?開始用尖銳的話語逼問自己。

  你是不知道如何和他們關心的叔公、阿姑的話題搭不上來嗎?可是起碼還是不會完全搭不上話,講自己的課業,老師如何關心自己,起碼可以兜上三兩句吧?終究是自己最大的恐懼——

  自己連阿公阿嬤的話都不會說,他們也不太會華語。

  這時候哲方之後尖銳的質問又繼續穿過自己的心:

  「不過台灣的各種語言已經被清洗過一遍了,你堅持這樣還有意義嗎?整個語言和他們只有細細微微的差別,還爭這種錙銖之差……。」

  印象中,他還對我說:「你會祖父母或外祖父母講的話嗎?」

  「唉呀,我爸媽一個河洛人,一個客家人,但都用華語,我幾乎不會啊。」空氣中頓時很凝重,我真不該開啟這個話題的。

  「那你那麼在乎自己群體的語言的純粹性,為什麼不去學呢?哪怕其中一個也行。」

  可是我這時候能夠怪誰呢?老爸老媽他們幾乎只用華語講話,我的語言的曝光度不高會導致這種問題也沒辦法啊。而且現在功課都這麼繁忙,多學一門語言也是要花許多時間,何況我小學的母語課學的那些拼音都忘記了,現在回頭學還要重新適應。

  但是這樣不就等於無法和長輩講話了嗎?如果不學台語或是客家語,萬一你日後去苗栗工作或是到南部工作,遇到老人不就會很尷尬?窗外的海線平原整齊的重劃區以及遠處的火力發電廠,也加添了心中的沉悶,沉悶到我不想要滑手機。

  可是我自己已經不是講河洛語的人的群體了,也不是講客家語的群體了。我自己已經是屬於講華語的群體了。所以為了要守護自己的群體,用詞是很重要的。

  但是我這樣子,不就和對面上億的人口成為一個共同體了嗎?你自己就不是台灣人而已的群體了嗎?我的內心不住的懷疑。差用詞而已有差嗎?

  但是最後我給自己一個反詰:就算你說河洛話,他們閩南那邊說的人也很多;學說客家話,他們也有很多客家人。到最後不也只是自己所說的「用詞差別」?那這樣堅持自己的語言有差嗎?

  但是這樣推演,追求用詞差別不就也是一種虛無主義?

  正當我內心陷入糾結的時候,老家到了。

  在鐵砧山下的平原,遠遠看到阿公阿嬤在門口迎接我們。海風咻咻的刮著,反映冬天的凜冽。我下車的時候,阿嬤對我說:「乖孫啊,汝轉來囉!」

  「阿公、阿媽,阮……轉來矣。」我用著少數會用的台語,對阿公阿嬤說。

  「汝佇學校ê生活有四序無?」(你在學校的生活有順利嗎?)

  我還是啞口無言的笑,雖然知道他們的反應也是苦笑。又是那種令人難堪的尷尬。大家都知道卻不得不面對。

  不願面對這種不堪,我撇過頭。

  看到了隔壁人家門旁籠子裡的一群雞,囚禁在只能轉身的空間,發出了哀鳴。